●孔雀岂止东南飞?从更广大的范围来看,其实也东飞和西飞:西飞向泰西欧洲,尤其东飞向泰东美国,权充国际移民。
“孔雀东南飞,五里一徘徊。”这翱翔而且徘徊的五彩斑斓的轨迹如若用慢镜头拍摄下来,会像什么呢?一道彩虹?那形象是够明丽的。古乐府《焦仲卿妻》用它起兴,讲的却是阴暗的故事:“公姥”把儿媳妇当牛马使唤,开血汗工厂,爱情不堪此重负,生命遂一齐毁灭。这是悲剧;因为主人公并无过失,却顶不住命运,死亡而外别无选择余地。擅长修辞的当代人(西北那边的?)则用它描述当前一种国内移民现象:人们失望于西北,离它而去,用典的方式同样地若有憾焉。但这已经不是悲剧。就迁居者而言,不堪贫瘠贫困、偏见和排斥而“东南飞”,证明着人们已经有了选择的可能而且当真有所选择。即使从被遗弃的当地来说,留下的选择虽然似属被动--或变化,或继续荒凉乃至更加荒凉--但这也是自决。被迫自思自量因而思变求变,总还是强于自满自足、以荒凉终罢?
孔雀岂止东南飞?从更广大的范围来看,其实也东飞和西飞:西飞向泰西欧洲,尤其东飞向泰东美国,权充国际移民。寒舍南面的大屋墙上,有几年曾挂过朋友送的一幅水粉画,说的就是这层意思:两扇暗红色的大门,几乎充塞了全部画面而稍稍向外开启;门上方和门前的缝隙露出室外尚待启明的天空,黯淡而似有清风吹拂;门下挤着几只鸟儿,凤头、彩翼,前面的已经挤出门外,开始舒展斑斓的翅膀,后面的还在往前挤,仰着头张望,企盼着即将轮到自己展翅高翔。近十年前在朋友家中瞥见这幅画,驻足细读。朋友赌我用两句话给它解题,谓只要说对了就以此相赠。“闸闸朱门启,各振彩翼飞。”我说。他一笑点头,画从此挂到我家墙上。至今偶或为之一叹。
诗和画同样教人寻思;题为《乐府诗选》的选本上虽有传统的注释,“五里一徘徊”仍然曾使我纳闷:焦仲卿上吊,妻投水,从起步到死亡,距离当不会太远,怎么个“五里一徘徊”法?如今似乎懂得了:说的是古代悲剧人物千回万转的心绪,而启发我明白的则是当代人的心绪;是泰东飞和泰西飞的人们的心绪,当然也是奔祖国大地东南而去的车上的人们的心绪。失望和希望、怅惘和担忧以不同的成分交织,那也是长长的一段心的苦旅,岂止于徘徊?“小草恋山,野人怀土。”就多数人而言,虽说狠心离去,能无故国之思?就算原是在西北客居,也不至于对那儿的工作和乡亲就全无歉疚,毫不留恋。报上偶见去国者的以及无奈作东南飞的内部移民的文字,时有无奈的思念和愧悔;虽说止于远处叹息,总不会都属于作态罢。而且,责备他们有什么用?
说到底,孔雀和别的动物一样,包括那些不那么五彩斑斓乃至有些寒碜的动物,都必须寻求适合生存之处,要不早该灭绝了,还等不及当代的生态环境恶化。君不见乎候鸟?“塞外秋来风景异,衡阳雁过无留意”(范仲淹:《渔家傲”);追逐时序、取舍地区只是现象,所求的却是生存、发展、养儿育女的可能。因果都在这里了。就其根本和一般而言,人其实也是这样。我们的祖先曾经逐水草而居,其后安土重迁,当然是由于生产力发展,出现了种种新的历史条件,而恋恋不舍的依然是适宜的生存环境--阳光、雨水、土壤,尤其人情。有哪一家农户会从江南搬到漠北去建立农场,淹没于沙漠或推广沙漠?
其实,舍西北而投东南以去的岂止孔雀?岂止迁居者?风沙、荒漠化和沙漠化岂不也是由西北而东南,而且来头更大、来势更猛。它们互为因果、互相推动、恶性循环而暴进,威逼着西北东南以至整个国土。四月份那一场又一场沙尘暴足以为证。它们长驱直入北京乃至上海,在这些通都大邑的通衢大道上追逐着惊惶的,始则诧异、继则埋怨的居民,然则那些身在风沙暴起之地的人们所面对的是怎样的驱赶?
被驱赶的人们有的“东南飞”了,有的留了下来,继续在--例如说--穷乡僻壤破败不堪的土谷祠或半原始的山洞坚持办学;从垃圾箱中拾铅笔头、寻找弃纸订练习簿供应学生;每月二三百元工资,时或拖欠,时或需要为赤贫的孩子代交杂费,时或妻离儿病,但终于无悔--这些我都是读来的,报纸上从来不乏这样的报道--这已经近于圣徒。但圣徒不但需要“贤哉回也!”那样的赞叹,尤其需要起码的物质条件支持。否则,颜回总是短命,还有谁继续“一箪食、一瓢饮”?能否一味寄希望于一批批志愿者反复充填颜回们留下的所有空缺?
我不止一次在电视上见识过黄土高原的英雄锣鼓,那是大场面的表演。强壮的表演者一身红裤袄,红布包头,系着英雄结,鼓声如雷;而当数百数千人一起顿足、跳跃而且呐喊时,大地似乎也在摇撼,真是气概非凡。但每一顿足跳跃,便见足下一阵阵黄色的尘土暴起,掩盖着舞蹈者的下半身,仿佛战车纵横、骑兵驰逐,列成战阵的步卒们挺矛而前,沙场上尘土障目,而我心中往往同时泛起一阵阵浑沌的愁绪。这愁绪从何而来,当时莫名其妙。由于“孔雀东南飞”的启发,我如今想明白了:那一阵阵暴起的黄尘诉说着高原上的干旱缺雨、水土连年流失而愈见其荒凉。报纸上说荒漠化已达27%的国土,沙尘暴、荒漠化与沙漠化所驱赶的如今已是我们全体。但愿那震天撼地的英雄锣鼓所意味的是一种气概、一种决心--不仅仅是西北人、而且是东南和整个国土上的人们应有的一往无前、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和决心;四月里那一阵阵一场场沙尘暴难道还不足以唤醒我们的危机意识?
否则,芸芸众生之中仍将有人怀着几分凄怆几分遗憾、“五里一徘徊”之余振翅东南乃至泰东泰西。走就走罢,部分人终归只是部分人。问题在于:十二亿人口能举族外迁么?
2000 05 04晨 4时许,十二楼